很久以前,这一带山区是日伪和八路的拉锯区。这里的老百姓还都记得,那个时侯,日本人下乡扫荡时都是自己带着粮食,所有人都在一堆儿起火做饭,不在老百姓家吃饭。也许是对中国人不信任,惟恐这里的人在饭里下毒,也许仅仅是军纪使然。

八路没有军饷粮草这些辎重随身,因此每到了这片山沟里,一日三顿饭都要在老乡家解决。各村都有专门支应这两方武装的开通人士,这些人常常既当日伪的保甲长,也是八路的通讯员。日本人来时,这些人出面招呼茶水干柴,征集粮食。八路来时,就要连吃带住都得安排妥当。三,五个八路进了村,保甲长便告诉村东或村西的哪一户富裕人家派给你家三五个人的饭。过几天又来了八路,保甲长再把这顿饭派到另一户人家。  

日本人里的当官的,偶尔到哪一家吃一顿饭,宣传中日亲善,临走时都留下几张满洲国票子当作饭钱。这些票子也还能在这方水土上流通,可以在集上买回来一些粮食。八路没有满洲票子,吃完饭留下一张写着几人的饭钱,共计大洋几角几分的窄窄的纸条,告诉被派饭的人家,这些纸条要收好,将来有用。老实八脚的庄户人家并不热衷于这些人的饭被派到自家,只是惹不起都能强食自己的任何一方。因此,嘴里说着是请客人,倒少了请客时的高兴和自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摊派,故而也产生了“派”饭这个通用的名词。

自打合作化以后的近几十年,公社和县里的干部总有甚麽会议之类的事在各条山沟里转悠,大队便把这些每天必须的三餐,摊派到邻近的小队里。接到通知的小队长,堵着哪一家的门口招呼一声:“今天下晚你家派两个人的饭,好生招呼着啊!”于是今天晚上有两个人的饭派到你家的事就算定了下来。队长派完了这一家,又去派别的家。就剩下这家的妇女在堂屋里为难地嘟囔:“咋又派到我家呐,这没油没盐的拿啥招呼人家?”也是的,板柜里就剩下几斤粮食,房堡上吊着的笼子里还有那几只下蛋鸡昨天才下的几个鸡蛋,后院窖里还有去年冬天窖的十几棵白菜。可着三间屋子就能翻腾出这些入口的东西,就是县太爷来了也能吃熬白菜,高粱米水饭了。

到了吃饭的功夫,小队长或是妇女主任领着来吃饭的干部来到家门口,喊一声:“来客了!”这一家里的男人女人迎出大门,必恭必敬地把客人请进屋,上了炕。小炕桌上已经放好了碗筷,炕沿上那只巨大的砂盆里是这一家人好久不舍得吃的多半盆高粱米水饭,炕桌中间的大海碗里当然是熬白菜。难得的是这碗白菜里还隐隐可见几丝大概还是过年时压的豆腐干,那又咸又硬的豆腐干已经贮藏了几个月,这时也拿出来待客了。

山里的活计累,肚子里经年没有油水,那食量自然很大。这山里盛饭菜的盆通常巨大,而吃饭的碗却小得与饭量不肯和谐。竟管每人一次都可以吃上一斤半米的饭,可那饭碗却大约只能盛下一大勺。山里人有一种约定俗成规矩,给客人盛饭切忌盛满,说是甚麽饭打鼻子难张口,盛满了会让客人感到难堪。衣食尚不足的山里人竟然先知了理,到有忤圣人“衣食足而后知理”的古训,倒让人更存心酸。

大小队干部其实也就这几天才享受干部待遇,不下地干活了,平时与常人一样在田间劳作,因此食量也和常人一样大。只盛了大半碗的饭几口就扒拉下去了,站在炕边伺候的闺女媳妇立刻伸过手来接住碗,再盛上第二个大半碗递过来。这样的传递往往要经过十几个来回,终于吃完了的干部在骗腿下炕前,按县里制定的干部派饭付钱标准,掏出半斤粮票,两毛人民币作为饭资。在主人百般客气地推让之下,这本已不足的饭资,常常又收回到小褂的口袋里,转换成嘴里更多的客气话。这点儿粮票和钱在这贫困山区是很珍贵的,那些干部也常因为拿不出这点饭费而托词不去开那些频繁发生的会议。几天的会开完,白吃了几顿饱饭,自己小褂兜里的钱和粮票没有减少,也会让这些干部心中暗暗高兴好几天。而这种负担的转嫁自然落到了日子更艰难地被派饭的人家。

初到山里,也曾吃过这样的派饭。知青没钱可交,只是由大队统一给被派饭的人家记工分。其实记的工分也并不能变成人民币,只是抵消了每年要给大队出的义务工部分,食人饭者和被食饭的心里都明白,这顿饭也就是白吃了。

公社粮站每逢春节和八月节每人供应白面八两,一户五,六口人也就是四斤多的面,这是山里一年到头能见到地为数不多的细粮。这点细粮舍不得吃,要在柜子里存上好长时间,也许哪一天来了派饭的干部,咱家没啥好嚼个儿,烙两张白面饼端上去,也还算没有慢待客人,自己也有了面子。

住队的干部进门上了炕,人家干部是从县里来的大官,不能让人家就喝缸里的生水。山里人家没见过几回茶叶,只能端上一饭碗水汆子里刚烧的开水,带着腾腾的热气和水汆子里的铁锈味道,一起供在县里干部的眼前。旱烟笸箩有的是自家种的旱烟叶子,从孩子作业本上撕张纸,裁成条卷一支羊犄角烟递过去,算是敬意。

男人斜坐在炕沿上陪着说话,老娘们就在堂屋里忙着给干部整饭食。就那一点儿白面从板柜里拿出来,和成一小团,再剁一棵园子里种的大葱,用小队前些日子分的粟子油烙了四张油饼,放在佥子里端了上去。这几天存的五六个鸡蛋也加上葱花炒了多半碗,一起放在晃晃悠悠地炕桌上,再搭配上熬了半锅的白菜土豆子和一碟自家搽的大酱。这样的饭食还算是有面子,也就算对得起客人。

四岁的孩子一直哼哼唧唧地闹着要吃白面饼,自打生下来就喝高粱米稀粥的孩子,也就见过三两次白面。那鸡下的蛋都拿到大队代销点换了盐和洋火,桌子上炒鸡蛋的香味对孩子简直是一种梦的诱惑。孩子缠着娘要吃,娘小声地哄他:“先让你叔吃,你叔吃剩的都是你的。”孩子安静下来,只是不肯离开门边,两只忍着眼泪的童稚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桌子上的白面饼和那原本不多的半碗葱花炒鸡蛋,心里期望着过不了多一会儿就能吃到白面饼和炒鸡蛋,娘刚说过:叔吃剩下都是你的。

住队干部和这家的男人一边聊着庄稼今年的收成可好,圈里的肥猪过年能长到多少斤,嘴里已经吞下了两张白面饼,那碗里的炒鸡蛋也只剩下了半碗。第三张饼又拿了起来,筷子一伸又把碗里的炒鸡蛋夹起一半,一直在门坎上站着的孩子有点儿急了,一把揪住娘的衣襟,用黑糊糊的小手指着炕桌上的白面饼和炒鸡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娘瞅瞅炕上正在吞下第三张饼的干部,心里忐忑地虚言安慰:“你叔快吃完了,那剩下的都让你吃。”

孩子忍住泪,又站到门槛上,盯着白面饼和炒鸡蛋的目光里,透出的已经不单纯是刚才的希望和期待,那童稚的目光已经流露出一种孩子的耽心,甚至透出一丝微微地恐惧。炕桌前的干部打了一个饱嗝,伸伸腰,活动了一下身子,眼睛扫过桌上最后的一张白面饼和碗里那最后一块炒鸡蛋。看得出他也犹豫了一下,也在想着是否不要把菜碗吃得见了底再住嘴,是不是多少也该有点当干部的身份。

这位农村基层干部也和这里的老百姓一样,一年中只能吃上两次白面,平时喝的高粱米粥也和这家人锅里的粥一样稀汤寡水。难得开一次会,被派饭的人家总是尽其所有的招待客人,也就有了吃顿饱饭的机会。今天的饭食这麽硬可,饿着半个肚子就说吃饱了,心里有些不认头。再说吃完了派饭还得交上半斤粮票和两毛钱,也没白吃他家的饭。心里想着,手又伸向佥子里最后的那张饼,那张难得一见的葱花粟子油烙的白面饼。

门槛上站着的孩子突然带着尖利哭声一下子冲到炕沿前。山里的孩子营养不良,长的慢,站在炕沿下刚能露出一个脑袋。这只比炕沿高出一个脑袋,满眼泪水刚满四岁的山里孩子用几乎是绝望地声音发出一声那麽中国的国骂:“操你M的,你怎麽还吃!!!”

孩子太小了,还不懂得要面子。

                         2009-3-25 23: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