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西边洋井旁的那块地分给我们知青当园子。
在乡下,没有黄家花园祥记和大合作社那样的菜市场,经年吃的菜都靠自家园子里产出。山里土地不多,但按照当地的规矩,每人一分半地的园子必不可少,于是我们也有了自己的七分多地的园子。
刚来山里,农活还没学会,种园子又是农活中的高段,面对着这块守着洋井的好地,五个人坐在井台上一筹莫展,到好象是更添了负担。队长杨青林扛着一大捆象牙白高粱秫秸,顺着垄沟边的石墙忽忽悠悠地走过来,扔下秫秸,从口袋里往外掏出不少豆角和脚瓜种子。远处,小队保管陆明也正扛着镐和搂畦的耙子,后面还跟着他的两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一路打斗着鸡吵鹅叫的向这边走来。
拨畦,打垄,点下豆角和脚瓜种,踩好格子,算是种完了两种蔬菜。杨青林说等过几天他家育的黄瓜秧能栽了,再在南边种上四畦黄瓜,等定了苗再来帮我们把杖子架上,这一季吃的菜就不愁了。陆明和他的两个小儿子又在地边上点了一圈玉米种,说这是百日熟的种,三个月后苞米就熟了,晾干后磨掉皮子,能蒸几锅好苞米饭。就着熬脚瓜土豆子,那才好吃呐。杨青林临走时还嘱咐在后院夹个茅楼,攒点人粪尿当肥料,过了伏天种白菜时有用。
莫名其妙的看着别人帮我们种完园子,又莫名其妙的在后院夹起一个厕所,每天也就不再到处乱尿一通,怀着像在银行里零存整取的心情,把人类的排泄物点点滴滴的积攒下来。半夜,院子里有一阵很大的声响,天亮了一看,也不知谁家的猪在夜里把秫秸夹的厕所拱得不亦乐乎,粪坑里也劳驾它清理得干干净净。大路上的牲口粪早由村东的陆长征垄断着,老爷子一天到晚粪篓子不离肩,想从老爷子领地里捡到哪怕是一个牲口粪蛋儿,无疑于与虎谋皮。好在小队牲口棚里有得是粪,跟队长说了说,队长同意让我们挑几挑子下到园子里,于是我们不再为粪肥的事着急了。
几场好雨,园子变了样。黄瓜豆角的秧已经开始向秫秸架伸出嫩嫩的秧尖,苞米的苗也萌出了三四片翠绿的叶子,队长杨青林又告诉我们该往畦里浇水了。队里的牲口都有干不完的活计,原本要用牲口拉转提水的洋机井,现在要靠我们五个轮流上去小试身手。这个洋井很深,向上提水扬程较高,水车也就沉得很。平时浇这块地要套两匹骡子或是驴,现如今套上我们中自由组合的任意两个。开始的十几圈到也拉得水车呼呼的转,用不了多一会儿,第一组合打着换人的手势累趴在井台上了。刚上来的一对,嘻嘻哈哈的把水车拉得飞快,没过十圈,还没喘过气儿来的一对和那轮空的一个又被换人的手势召了上去。直到五个人都躺在井台儿上不动唤了,那园子里的菜畦才浇了不到一半。
横躺竖卧,喘着粗气的几个人,歇过神儿来后有了结论:这原本应该牲口干的活,就不是人干的!等着下雨吧,下雨就不用浇水了。于是又有了副结论:靠天吃饭是基本正确的耕作方式。
园子里的地就这样旱着,等着天上的雨水。记不清过了几天,看见人家的园子里的黄瓜已经顶花戴刺儿的长了出来,这才想起我家园子里的黄瓜是不是也能吃了?出了村,下了大道,机井上的秫秸棚子遥遥在望。登上井台,暗暗揣想哪是自家的园子?那长着一片齐胸高野草棵子的园子几乎就是一片荒地,前些天架起来的黄瓜豆角架子下边,应该就是黄瓜和豆角的畦吧?望着这如屏如帐的野草丛,脑子里突然想起中学课文中,鲁老爷子家的百草园也不过如此。
费了一天功夫拔掉不浇水也长得满好的野草,那园子终于从一片蛮荒中渐露出来。旱得打卷的黄瓜和豆角秧子在如此猖獗的野草和旱魃双重挤兑下,竟然还顽强地顺着秫秸杆夹的杖子爬上去一尺多,有几棵黄瓜秧子上竟也长出比手指头还大的黄瓜刺儿来。豆角的秧子长的不短,只是不走正道,和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在一起纠缠个不清,那三片桃形的叶片之间竟也开出浅紫色的像藤萝花瓣的细小的花蕾。脚瓜秧子还真行,长了一丈来长,只是顺着石墙爬到别人家的地里,红杏出墙的结瓜蛋儿去了。真是好家伙,还是杨青林家的秧子皮实!都这个造性了,还没忘了生儿育女,传衍子息。
我们的园子离家两里多地,干了一天活累得已经够戗,再走两里地去浇园子,就为了吃那几条手指头大小的黄瓜和豆角,真是收支欠平衡。好在住房的前后院还有天天喝我们洗脸洗脚水的几十棵黄瓜秧子长势不错,于是放弃了再去拉水浇地的计划,那块地只等着拉架以后种白菜了。
后院的黄瓜还挺争气,天天喝点儿洗脸水就长得楚楚动人。一天大约能产出1又1/2个黄瓜,而且每天都有新气象的不停地钻出新花芽来。那像老式留声机喇叭模样地嫩黄的花,带着凌晨时的露水,从说不定的甚麽地方偷偷地长出来,把身后那细小的黄瓜刺儿一天天地向地面拉长着。又浇了几盆洗脸水后,终于有了几个够大的黄瓜上了饭桌,一人一个分而食之,那鲜嫩的黄瓜却又苦得令人咋舌。早起上工前,向蹲在牲口棚边的各位叔叔大爷们请教,有的说是旱的,有的说是肥大了。对门的大嫂子大着嗓门:“啥旱的,青年他们净望里倒那洗脸水,那黄瓜一准儿是洋胰子味。”妇女堆儿里又有人大喊:“洋胰子能是那味儿?他们净往里撒尿,刚打他门口过时,还看见老二狗呲尿样的在那得擞呐!”一阵大哗,我们几个冲着妇女堆儿里一顿回骂。
洗脸水不能浇,尿也不能再呲,天却又一直没有雨滴落在我们的后院里,看来还得挑水去。井台不远,不过百米开外,石头剪子布的选出一个摇辘轳,一个挑水筲的徭役,剩下的人都坐在窗台上指挥。还没被扁担压出来的肩头,实在是挺不起那百十斤的份量,扔了扁担,一手一桶的拎到后院,浇到干渴的黄瓜秧子根儿上。两畦还没浇完,从井台儿到门口的沿路上,已经站了一溜儿妇女孩子,大呼小叫地吵吵:“快来看青年干啥啦,咋拿手拎水呀,留那扁担干啥用?”
山里人对我们的认可,远没有黄瓜秧子对水的认可来得迅速,浇得湿淋淋的后院,几天后的形势真是大好,不是小好。一觉醒来,昨天还像手指粗的小黄瓜芽子竟然长得像镰刀把那般粗,把半尺多长的身子从叶子下钻了出来。瓜蔓和叶片间的丫杈处,那结瓜的瓜花和不结瓜的晃花精黄鲜亮地开了一层。钻到秧子底下数了数,能结瓜的瓜花总有十几朵,我靠,要丰收了。又拎了几次水浇到畦里,一个来月中,嘴里竟然没断了鲜嫩崩脆的新黄瓜。我一时对八字宪法竟有了新的体会:土肥水种密保工管,只有水最重要。
黄瓜是细菜,毕竟吃不了几天,过了中伏才种的大白菜才是今冬明春这山里能见到的唯一的蔬菜。园子里的黄瓜豆角秧子拉了架,翻地拨畦地种下的青麻叶白菜籽儿,几天以后就出了苗。种白菜用不了多少水,整个生长期浇上三遍透水就行。秋天的地下水位高了些,那口洋机井拉起来好象也比春天时要轻了许多,我们的白菜畦里始终没旱着。照杨青林教的,本应该间去长得过密的苗,却又心里想着多多益善,贪多嚼不烂的比别人家都留得密了不少。半个月后,别人家的白菜都叶片紧包着开始长心了,我们的白菜还是四脚八叉长得像春天时山坡上的散了花。杨青林来看了一眼,说留的太密了,得间下一半还嫌多,另外也该追肥了。
好不容易长出来,当然舍不得再拔掉,上下两院的决议是多追肥,绝不间苗。
人比牲口有智慧,那智者粪的肥力当然也要比牲口粪强许多。我记得小时候不知是一本甚麽书里写过,用大粪汤浇到白菜心里,那白菜长得最好。一经提出,无须考证,全体通过。说干就干,记不清是从谁家茅楼里偷来的一桶大粪,在那家的孩子向大人报警的大哭大闹声里,拎起来头也不回的逃得飞快。到了自家园子,掺上水搅和匀了,一勺勺的注入白菜心里。开始还逐棵必浇,干着干着又没了正形儿,抡起勺子落粪如雨了一番。那些长的太小,还看不出哪是菜心的干脆没理它。又有人提议,应该把敞着怀的白菜用爻子系起来,以免肥力流失。好建议当然要通过,于是所有的白菜都被捆绑得像怀了孩子似地,谁也不挨谁的站在那已然是臭气熏天的畦里。再拉起水车乱浇了一气,打道回府。路上想着再过十几天,全庄长得最大的白菜将在我们的园子里出世。白菜种的最好,必然有人求教,望菜心里浇大粪的绝招还真不能外传。
还没到十天,忍不住想看看自家的白菜长势可否喜人。收了工,几个人颠儿颠儿的跑向园子。还离两丈多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再走近几步,一时忘了恶臭,反添心酸。一园子的白菜棵子烂了个一塌糊涂,满地的粪水交融着烂白菜帮子液化了的黄水,弄得这块地就像猪圈一样。只有当时没浇大粪汤子的小棵菜秧子倒还长得绿缨缨的,总共留下了二十几棵,有帮儿有心儿地立在那,挺像回事儿。
提出浇大粪汤和建议把菜系起来的人被处罚清理烂了的菜帮子,其他人回家吃饭,也算是奖惩严明。
这二十几棵先天不足,后天有余的白菜在下霜前收回家来,摊在屋前台阶上晾着,去去水气。队里的几个老娘们儿又挤在门口找茬:
“青年呐,那七分多地就收这两棵白菜?这园子是咋种的。”
“你家那噶瘩许是没种过园子,那吃菜从哪来?”
“听说你们把大粪汤子都浇在菜心里了,那哪中啊!”
“那大粪汤子还是从李松林家的茅楼里偷的呐,那天他家的三头哭得嘎嘎地。”
“青年啊,你家那地方的白菜都是蘸着大粪汤子下锅吧?”
“要早知这样,费那事儿干鸡吧啥,干脆把粪汤子浇到你家饭锅里不就妥了?!”
门外的话愈来愈走板,只听大丁一声怒吼:“快他妈的把门关上,这群臭老娘们儿!”
门是关上了,门外的戏笑声和那可劲儿埋汰人的话更加鼎沸起来。2009-4-15 22:51:08